永定楼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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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步忠
　　水性至柔，善万物而注生命活力；大地有河，哺人类而孕文明盛地。河状水系，众源出自群山；涓流纷下，汇大河而滔滔东奔。上游千百支流，布村镇而星罗闪烁；下游一注洪涛，现巨城而光焰万丈。华夏泱泱，有一地方注定不凡。因其当北方游牧区与中原农耕区文化之交，处大高原与大平原地形之界；崇山拱卫，大河环护；地势之雄要，外控朔漠；山川之壮丽，内跨中原。野性与文明碰撞，火花迸射；悍马与劲牛对抗，长城巍起。然后风烟俱静，各族和融，五岳朝宗，归于一统。便有慷慨悲歌，三千年燕地重城；赫煌耀世，八百年国之鸿都。夫贤儿生于圣母，伟都必有河脐，于是北京的第一大河——永定河，被尊之为“母亲河”。
　　永定河，流长七百七十四公里，诞生于三百万年前之更新世，发源于晋北一千九百五十四米高的管涔山天池，其池天造地设，“阴霖不溢，阳旱不涸，澄清如镜”。永定河起山西、过内蒙、荡河北。其经著名高山：恒山、小五台山、灵山、大海坨、燕然山、大马群山。其穿山间盆地：大同盆地、阳原盆地、蔚县盆地、怀安盆地、宣化盆地、怀来盆地。其越关隘城池：偏关、宁武关、马邑城、杀虎口、雁门关、应县木塔、平型关、悬空寺、张家口、清远楼。其纳主要支流：源子河、黄水河、浑河、御河、壶流河、洋河。其哺古人类文化：朔州2.8万年前峙峪人，阳高10万年前许家窑人，阳原泥河湾“人类始祖”200万年前马圈沟人、136万年前小长梁人，阳原10万年前侯家窑人、1万多年前虎头梁人。其育文明古都：北魏之京都、辽金之陪都大同，黄、炎、蚩三祖合一之“华夏第一都”涿鹿。至官厅，流437公里，是为上游。其流域，属塞北黄土高原。而后入北京境内，横遭“天下脊”太行山之阻挡。便以至柔之性，行至刚之力，冲荡暴怒，劈出一百公里长的大峡谷，其间经东灵山、潭柘寺、戒台寺、百花山、妙峰山等京西名山古刹，纳清水河支流，过沿河城、斋堂城、王平口关城等关隘，其又哺古人类文化：门头沟11万年前桑峪人、1万年前东胡林人，房山周口店70-20万年前北京猿人、2万年前山顶洞人。至三家店，又行108.7公里，是为中游。至此，两山排闼，天门大开，一水出峡，浩荡东南。永定河穿越过了雄伟的太行山，由黄土高原驰入华北大平原，到达下游，铺开了融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于一体，辉煌无比的首都文明篇章。
　　北京三家店，扼永定河出山口，踞永定河冲积扇之顶端，上承西山群峰万壑之滚滚奔骤，下启北京平原繁华都市之璨璨烟云。自古以来就是水陆交通之枢纽，山地与平原交接之纽带，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碰合之交冲、京都文明传播与山区资源转运之咽喉。地处要津，于隋前即形成一个村落，为京西千年商埠，有数条古道从这里发端，顺河谷而穿越西山，远达河北、山西、内蒙。驼铃丁当，商旅不绝，货品于此集散，风物从来富丽，极盛至于明清，而有“东有张家湾，西有三家店”之说，独享“京西第一村”之美誉。公元二0一0年，北京启动了规模空前的“永定河生态修复工程”，两年之后，断流三十年的永定河焕然重现生机，同时，一座丰碑式的建筑——永定楼，也在三家店雄杰崛起。
　　永定楼，坐落于出山口以南一千米处，在河的东岸。岸基高敞，上筑广场，下临大河。登上广场，凭栏一望，远山环映，萦青缭翠，气色苍茫，恍为云台。云台之上，辅以华表、永定母亲雕像、永定河文化墙、永定河观景台等景观的点缀，在四周绿树的簇拥下，一座中国古典式的高楼超然拔起。其基部墩台，状似堡垒，墙壁叠砌四十八层花岗岩石块，崒若断崖，凝若巨磐，岿然若中流砥柱。墩台以上，五层高阁巍峨耸立。其层层飞檐，翩翩高翘，宛如大鹏张开巨翼，俯拍云气而勃勃腾空。其根根红柱，直直擎举，上托鳞鳞五彩斗拱，绚烂耀目，则如关、包、杨、岳率诸文臣武将，顶天立地而正气凛然。其高阁入云，绣闼雕甍，仿佛神居帝所，招来八仙聚会，云霞纷飞。其玲珑画廊，周回敞达，纳宇宙之灵气，吸日月之精华，而使自己浩气充塞，磅礴溉及八方。而其攒尖顶端托起一个硕大的金冠，则显得空旷寂寥，彷徨无依，只与日月同辉，与宇宙同体。
　　登临永定楼，胸襟廓然，如同跳出了围城，这才真正看清了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真面目，遂特为之惊异。一个为永定河所冲积的一湾平原，像一把蒲扇一样落于眼底，边缘因与山丘交错，裂缺不齐。绿树绕曲流，云烟铺汗漫，岗峦缭如岛，楼屋参差起。地势开阔而不放荡，收拢又不封闭，利于纳风聚气，云蒸霞蔚，甘霖常洒，万物欣荣。向北而望，九龙山与香峪大梁龙虎相向，积威斗势，而被一条玉带似的银河奋力推开，隔离三百米之远而彼此对峙。九龙身伏，而龙头忽向水岸昂起；香峪虎踞，而虎首渐向水岸低伏。大河两侧，两山分别向东南、西南绵延，像大张的两条巨擘，伸向大地远处，但张至一定程度，又都屈肘回拐，山岭渐渐向河岸收拢，把护着永定河，将其送出地区之外。从河的东侧自北而南望，香峪大梁上之诸山：卧虎山、荐福山、天泰山、香山、翠微山、蟠龙山、四平山，山势渐渐趋缓，岗峦纠纷，参差交错，长陇凌跨，逶迤曲折，喷霞浮日，传明散彩，真至到了石景山，陡然高起而戛然凝立。从河的西侧也自北而南望：拦龙山、九龙山、定都山、万佛山、石龙山、马鞍山、卧龙岗，踊跃腾拏，此伏彼起，分割阴阳，含云吐雾，蓊丛树木，鸣飞百鸟，气势似比对岸更雄一筹。因其为各路之枢纽，三家店出山口有“桥梁博物馆”之称，这里是永定河上桥梁最集中的地方。只见高空中，众多的铁路高架桥与公路高架桥，南北纵贯，东西横驾，虹飞电穿，四通八达，蔚为大观。有近代、现代、当代的，有法国人、日本人、苏联人设计的，有“中国铁路之父”詹天佑设计的，
　　有含当今最高科技、最大难度、最新工艺的，可谓桥梁大聚会、大合唱、大竞技。丰沙铁路、109国道连京城，穿京西，而通河北、山西、内蒙。在出山口附近，西六环高架桥、丰沙铁路大桥各沿大河两侧山岭投向山中，叉开个“人”字形，却又让斜军线弧形铁路大桥一个横插，织成了一个特大的“女”字形，浮架于粼波荡漾的水库的上空。在水库以下三公里长的范围内，水闸公路桥，京门公路桥、三家店公路新桥、京门铁路桥，西六环公路桥、阜石路公路桥，如六马仰足并驱，跃河跨岸，又各自驾着自己长长的车龙，在上空盘旋奔驰。
　　我本生自永定河之上游、晋北雁门关外大同盆地，为朔州一个不知名村里的一个放牛娃。桑干河的一条名叫“黄水河”的支流从村旁流过。朔州为边塞地区，古为代地，“雁山横代北,狐塞接云中。”巍巍恒岳山，泱泱桑干河，赫赫雁门关，萧萧杀虎口。自战国至于明朝，朔风猎猎，战火连绵，硝烟不断，留下了无数边塞、城堡、烽火台。那是诞生班婕妤、张辽、尉迟恭、李克用、王家屏的地方，是赵武灵王、李牧、魏尚、蒙恬、卫青、霍去病、李广、李靖、薛仁贵、裴行俭、杨业、俆达、李文忠……纵马驰骋征战的大舞台。说起战乱年代边塞的苦寒，明代兵部尚书王越有一首诗：“雁门关外野人家，不养桑蚕不种麻。百里并无梨枣树，三春哪得桃杏花？六月雨过山头雪，狂风遍地起黄沙。说与江南人不信，早穿皮袄午穿纱。”当然，在和平年代，这里则显得格外宁静与安详。我小时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化，父亲常年给村里放牛、放羊、放猪、放驴，我也就从小无所不放。在黄水河的滩地上，我骑着一头毛驴，或是一头黄牛，指挥着牛群，将自己想象成电影里一名带兵打仗的将帅，威风八面，神气十足。渴了就双手掬一把河水喝，那时的河水没受任何污染，灌进肚里，甜爽爽的直沁心脾。河水常年流淌，我们小孩子们冬天滑冰，夏天游泳。一到大暴雨洪水茫茫，沿岸住的人家十分恐惶，紧忙吆喝着筑堤堵塞。因为家穷，那时我的理想一是能填饱肚皮，二是能娶上媳妇；如果实在没办法，那就像村里的许多男人，就去走西口，即上内蒙给人打工，挣莜面大山药吃。谁知，命运对我后来的安排让我有四个没想到：一没想到故乡的河会干涸，当年曾让村人害怕的旧河床，现在竟盖满了房屋。二没想到故乡河原来要流到首都北京，发展成为北京的一条大河。三没想到我一个穷孩子能入籍北京定居，并带着全家成了首都人。四没想到我到北京恰又居住在永定河边。我不知道究竟是永定河流到哪里，我就跟到哪里？还是我走到哪里，永定河就流到哪里？总之，永定河太与我有缘了，我离不开她，她是不是也离不开我呢？我不敢说永定河是我的，但我一定属于永定河的。
　　读地质书，知道四周这山，有两亿多岁了；这河，有三百多万岁了；这平原呢，数百万年来有时是升为陆地，有时陷为海湾；而当成为陆地时，也是湖沼一片，水国世界。现在，这里站立起了一座永定楼，它虽才三岁，但它一经诞生，它的坚不可摧的雄姿注定将与周围这山、这河长存下去。而人生与之相比，倏然而来，奄忽而去。想到百年之后，永定楼依然巍然矗立，永定楼下依然是少长咸乐，欢声笑语。而你，我，他，还能在这里吗？一想到此，人都有点凄然伤怀，忧从中来吧。自古以来，不知有多少人在追索这个问题，这个问题困扰过无数的人，引起人们哲学上的思乡般的忧伤。在中国的诗词宝库中，表达这类感情的诗句，可谓俯拾皆是。如“黄鹤一去不复返，白云千载空悠悠。”“日暮乡关何处是？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“试上铜台歌舞处，惟有秋风愁杀人。”“青山依旧在，几度昔阳红。”但是，永定楼宏大的气魄给人一种震憾，它那顶端上的金冠仿佛给你一种召唤，它启示你要攀登它，让你的精神与这三百万年的永定河一体，与莽苍的太行山一体，与浩茫的宇宙在一起，与人类滔滔如洪流般的事业在一起，浑然忘我。人的一己之得失，早化为了烟，化为了汽，你还会有什么可憾的！
　　西山苍苍开天河，碧水溶溶永定楼，神接先民百万载，光通炎黄五千年。
　　雄气西迎桑干来，辉煌东映京都发。
　　门城有了镇城宝，人心竖起一圣塔。